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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卿不见,难赴黄泉

窗外的雪愈发大了,寒风阵阵,把窗纸吹得紧紧贴在窗棂上,映出欹斜的竹影。
窗内,烛花爆了又爆,努力打破难堪的沉默。
广陵王几番启唇又沉默下去,平日里的杀伐决断在眼前人疲惫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漏声渐残,灯焰渐短。终于,广陵王像是斟酌好了词句,徐徐开口:“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是袁氏的嫡长公子,这就决定了他们绝不可能让你任性。你即便再坚持、再争取,除了被折磨死,也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了。袁熙不在你的地位上,受的束缚自然也小,何况还有你护着,如今袁氏长辈让步,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最后训斥也是你担着。你背着千斤的责任,做到今天这步,于袁熙、于你自己,都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又是一阵沉默。

广陵王叹了口气:“我的长公子,你也应当清楚,倘若我真的嫁进袁府,不过是另一个没有姓名的袁氏妇,自此终生便被困在后宅,不见天日。大家族盛产疯女人,哪日广陵王一脉没落,袁氏自然会把这位广陵的夫人变成疯病、甚至变成‘暴毙’的尸体,那时,哪怕长公子千百个不愿意,又真能保得住‘我’?”
袁基神色一变,像是给针刺了一下。他想说,不会的,我会护你周全。可他有什么底气做这个保证呢?他救不了母亲,熬不过家法,他只有一次又一次为家族妥协——哪怕失去母亲时他也只是个无人庇护的孩子;哪怕他撑过一轮又一轮的鞭笞,到今天,那块青石上还留着他的血迹。
但他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得不到母亲的怀抱,也得不到他曾寄予厚望的婚约。
他很早就在自己的血泪里学到了,没有善果的坚持,都是可笑的徒劳罢了。
袁基瘦削的脸在烛光里显得痛苦又凄凉:“殿下说的是。我何尝不知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随心而行了也不会有结局,只是人在绝境里总是不由得去幻想那些‘假如’……”

一枝竹子被雪压断了,只一声脆响,便归于沉寂。

榻上之人幽幽地说:“徐州的尸山血海就如这根竹,只消一阵大雪,便被彻底埋没,干净地宛如无事发生过,肉食者会踏着血和雪继续征伐,留下身后不得安宁的孤魂野鬼。正如殿下所说,谁也不愿意看到徐州这样,但无论我如何熬尽心血平衡势力、布局谋划,还是挡不住兄弟阋墙、挡不住遍地战火。想护的,一个都护不住。”
广陵王将袁基鬓边散落的头发掖到耳后,安慰道:“天道无常,人竭尽全力但无力回天亦是自然。乱世之下人人自危,莫说家族百年基业,便是国祚都是朝不保夕,哪里容得下地久天长。”
“再说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中意的,是曾经在朝堂上与你并肩而立的臣子,是如今手握兵权、在天下乱局里和你执棋对弈的亲王, 而不是圈养起来的金丝雀。你又何必执着?”
“对啊,何必执着呢?或许,我执着的只是一个升平盛世。有那纸婚约,我们也许真能同寻常夫妻一样,从总角之宴到白头偕老……”
袁基的声音越来越小,低到不可耳闻,终于湮没在朔风中。

这些年,这么长的路,他都是踽踽独行。很多话,很多事,都只能藏在心里。压抑久了,也就也习惯了极致的孤独。再大的痛苦,再大的牺牲,也不足为人道。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知道殿下是翱翔天际的雄鹰,绝不该被剪掉翅膀圈于宅院。
我知道我终生都会被困在袁氏长公子的身份里,不得解脱,不得自由。
殿下是式微汉室的绣衣校尉,我生在不再鼎盛的袁氏,我们都被推到风口浪尖,为各自的利益奔波筹谋。在这苍凉乱世里,我们之间已隔天堑。
可是我还是想,若是我能摆脱掉所有身份、挣脱所有的束缚,只和殿下长相厮守,该多好。
小时候,在没有母亲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我幻想过未婚妻的脸,对她说了很多话。因此,我宁愿幻想她认识那个真正的我——不是众人眼里行事毫无差池的公子,而是那个寂寞又脆弱,被家族磨去棱角、被迫为家族奉献终身的囚徒。
我多希望那个姑娘能安慰我几分,能和我相依取暖,这样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我也会努力让她喜欢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她。我会带着她去见母亲,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那纸婚约,是我对从未得到的温情唯一的向往,也是连接你我唯一的红线了。

但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又如何?
袁基纵然内心波涛汹涌,但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抬手遮住脸,眼泪濡湿了鬓角。透过他的指缝,广陵王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像是苟延残喘的蝴蝶,轻轻一捏,便会化为齑粉。
广陵王听到一声喃喃低语:“殿下可知,思卿不见,难赴黄泉啊。”

 

不几日,张邈就得知袁基找广陵王“兴师问罪”还大病一场,某日和广陵王谈到此事,不由得多嘴几句:“啧啧啧,怪殿下帮我不帮他?怎么袁基气量越来越小,这么下去,都快赶上周瑜了。”
广陵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条情报本王记下了,以后你但凡有对本王不利的局,本王就把这话带给周中郎将,届时一琴下去,别说徐州首智,先生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殿下可真是偏心,看来袁基这么多年的春秋大梦真不是白做的。老房子着火,就怕有朝一日先把自己烧没——”说到这儿,张邈被广陵王阴沉的脸色截住话头,长叹一声,“话说回来,殿下竟从未见过真正的袁基。”
广陵王不置可否:“我知道他不是表面这样霁月清风。我尝过他的狠辣手腕,见过他玩弄权术,也见过他最赤裸的欲望——那些欲望是无法掩饰住的。”
张邈摇摇头:“殿下此言差矣。”
广陵王神色一凛:“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邈难得收起那副总是略带讽刺的面容,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透过时间的边界,看到天际之外。

良久,他才收回眼神,正色道:“我说的,不是他的温雅,也不是他的不堪,是他曾经最真实的样子。殿下见过袁基束发戎装的样子吗?见过他驯服烈马吗?见过他骑射打猎满身风尘的模样吗?见过他朗声大笑吗?见过他倔强地和礼官争论地面红耳赤?又是否见过他抱着狸奴和那小东西絮絮低语?”

广陵王愣了一愣。张邈口中的人,和她认识的温润如玉却能翻云覆雨的袁氏长公子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她认识的那个人,在着装上永远一丝不苟地遵循文官礼制,从来一尘不染;无论喜怒哀乐,他说起话来总是冷静自持,莫说争论,便是高声言语都不曾有;他再高兴,看起来也是淡淡的、克制的。至于狸奴,只听他提起过弟弟的狸奴会后空翻,她也没有较真去仔细问过,难道说……
张邈料定她的回答,便抢在她开口前继续说道:“这些殿下都没有见过。你认识的,不过是袁氏的一具完美傀儡。表面看起来,他的一切成就都是袁氏赐予的,但实际上是这个家在吸他的魂。我都不记得他是从何时开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他变了许多,要不是他坚持不懈地使用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保养秘方,假如有人和我说他被人顶替了我都不觉得奇怪。”
“可他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殿下是为什么舍弃隐鸢阁的安逸而跑到这山下地狱来卖命?你若不是广陵王,而是无名无姓的普通仙门弟子,你是否还会来长安、下雒阳、安广陵?”
广陵王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知道他是为了家族利益不得不这么做,我为了汉室和广陵的利益一样。不过我亦是为了海晏河清,为了苍生不再受苦。人各有志,也各有其道,获得利益的道却是自己选的,他何必如此自苦?”
“殿下不懂,那是因为殿下没有家族拖累,也不受声名桎梏。这些世家的子弟啊,但凡要点脸面,哪一个不是戴着黄金枷锁?但凡要建功立业,哪个不是人性泯灭?有的安于枷锁,但倒也罢了。最苦的,是人性还没彻底泯灭,却又无法随心行事的人。”
广陵王一挑眉:“先生是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
张邈重新端出那副逗小金鱼的做派来:“我不是他,可不敢妄言袁氏长公子的心思。刚才说的,殿下不必深究。我只是今天突然有点怀旧罢了。这一节就此揭过,不如我们先来谈谈眼下广陵的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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